发布时间:2022-06-28 05:15:2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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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对顾淮北的感情,大概比自己的记忆还要绵长。
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场景,我可真的没有一点印象。倒是妈妈经常提起这件事,当做我是外貌协会一员的有力佐证。她说,一向怕生的我在顾淮北伸手前主动探身过去,环住他的脖颈。周围的邻居们都笑了:“小奶娃也能分辨美丑,安颜刚过百天,就懂得喜欢帅气的男孩子了。”
那是我和他最近的距离吧,下巴放在他肩头,脸颊贴着脸颊。我们在二十多年前就这样紧密地拥抱着。可惜那时他说了什么,用了怎样宠溺的语气,我都无从考证。或许旁人会递过一张纸巾:“喏,安安又流口水了。”
顾淮北比我大十二岁,我们两家住在同一个大院里。我咿呀学语时,他已经是长手长脚的少年。巷口有一株枝干遒劲的老槐树,南风吹过,槐花满枝,在白花如云的高大乔木下,顾淮北将肩头的小女孩举高,不疾不徐地问:“安安,摘得到吗?”小女孩只是咯咯地笑,双手挥舞着,握不住金黄的阳光,便任它细碎地洒落一身。
在我蛮横无理纠缠不休时,他也会施以小小的惩罚。譬如将我放在五斗柜上,我坐在边缘动弹不得,眼泪与鼻涕齐飞。他立时心软,将我抱在怀里,柔声道:“小老鼠,上灯台;偷油吃,下不来。”
那是漫长的如同永不结束的童年时光,在顾淮北怀里,我就是拥有全世界的小公主,又骄傲又得意。
我上幼儿园时,顾淮北已经是这座小城里骑摩托车最快的人。郊外新建的高速路尚未通车,变成了业余车手们的赛场。顾淮北没有最好的车,但他有着有着与生俱来的对机械的热爱和对速度感的敏锐直觉。他在这个圈子里威名大盛,连顾家伯父伯母都有所耳闻。他们已经默默接受儿子无心学业的现实,但毕竟不希望他迷恋如此危险的运动。然而顾淮北是执拗的人,顾伯母总是叹气,抚着我的羊角辫:“安安,去劝劝淮北哥哥好不好?他最喜欢安安,一定肯听你的。”
那时我自然不知道为什么大人们不喜欢他骑车。他也会骑车带我,不过是自行车。我站在后座上,揽着他的肩膀,任风吹鼓我的衣裳。我总想偷偷松手,不知那样是否就可以展翅飞翔。顾淮北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,反复叮嘱:“安安,抓牢一点,千万不要松手。”
如果我能预知此后二十年的光阴,我定然会抓牢些,再牢一些,一刻也不放手。
可是时间就如同槐树枝桠间漏下的阳光,无论你如何紧抓,也徒留指尖一抹香气。顾家伯母很快就不需要担心顾淮北醉心于速度与激情,因为某一天邻家的大姐姐沈亦晴指着电视上一则新闻,对他说:“不要再骑快车了,多危险。”
他挑眉:“你担心我?”
“我、才、不、担、心。”她一字一顿答道。
“真的不会?”
“真的……”亦晴的语气忽然软了下来,因为顾淮北勾住了她的手指。于是她低下头,抿起的嘴角有上翘的弧度。
不要问我怎么记得这些细节。一个五岁的孩童,已经懂得什么是妒忌。顾淮北刚刚还牵着我的手,递来一支火炬冰激凌,但转瞬又牵起另外一个女孩。我忽然对手中的冰激凌失去了兴趣,看着它一点点融化流泪。屏幕上一顶摩托头盔滚在路边,这真是一则悲伤的新闻。
灰姑娘遗失了水晶鞋,白雪公主吃下了毒苹果,睡美人陷入了百年孤寂,她们都在等自己的王子。而童话里没有讲,王子也会骑着白马,头也不回地奔向另一个姑娘。
二、
沈亦晴是我们这个大院里所有小孩子的榜样。她纤细漂亮,文雅乖巧,在城里最好的高中读书。长大后我回忆起来,常常愤懑地想,那时一定有许多男孩子倾慕她,可她为什么偏偏选择顾淮北?
是啊,那些青涩的、腼腆的,又或者是毛躁的、莽撞的男孩子,又有谁能和顾淮北相比呢?他自我、骄傲、无拘无束,但是面对在乎的人,又有那么多细腻的心思,那么多的体贴和关爱。这些我都知道,只是从某一天开始,这一切不再只属于我。
不开心的不只是我,还有亦晴的父亲。亦晴是他视若珍宝的女儿,是光耀门楣的希望,首要的任务就是读书再读书,不应该和男生走得太近,尤其是顾淮北这样碌碌无为的毛头小子。二人只能明修栈道,暗度陈仓。
暑假里亦晴常带我去逛夜市,其实是暗中约了顾淮北。他们给我买风车、买灯笼,买煮熟的甜玉米和削好的水果,以此希望我安静下来,不去打断他们那些毫无意义的对白。
回来时我们坐在公车最后一排,亦晴靠在顾淮北肩上,另一只手揽过我。我拧着身体挣脱了。本来带我逛夜市的那个人,不应该是顾淮北吗?我要气死了,多少次想着再也不要去了,但一想到能和顾淮北一起玩,就又放弃了原则。我恨死了自己的没骨气。
所以有一天,在他们互望傻笑、窃窃私语的时候,我悄无声息地走开了。我漫无目的地游荡,一直走到街市的尽头。站在暗影中,回望五光十色的灯火和接踵摩肩的人群,如同审视光怪陆离的人生。那时候我只有六岁,但已经懂得,世界不只是一座大院,一片花圃和巷口的几株老树。它繁华而宽广,然而那都是属于别人的。没有了顾淮北,天地间只剩深深的寂寞。
怀着这种深深的寂寞,我在附近的街巷游荡了好久。直到一位乘凉的红胳膊箍大妈发现了我,和她好心肠的儿子一起,在收了末班车的夜里骑着自行车,穿过半个城市将我送回家。大院里已经闹翻了天,我的妈妈在哭。亦晴和顾淮北低头站在一旁。二人隐秘的约会,就此曝光。
亦晴的父亲怒不可遏,扬起皮带要打她。顾淮北扑上来抱着她,皮带就落在他身上,重重地又抽了两次。金属扣砸在他眉骨上,立时便有一道血痕。
我回来时恰好看到这一幕,坐在地上蹬着腿大哭,鼻涕泡都冒出来,喊着:“都怪我都怪我,我不跑了,再也不跑了。”妈妈将我紧紧搂在怀里,亦晴妈妈连忙拉住丈夫,顾家伯父伯母也看不下去了,和亦晴爸爸争执起来。
那真是一个混乱的夏夜。已经是多久远的记忆了,转身之间,曲尽星河稀。
三、
那次风波并没有完全割断两个人的往来。我看到他们坐在老槐树下,亦晴小心翼翼地给他上药,眼角泪光闪动;顾淮北明明痛得皱眉,“咝咝”地吸着凉气,嘴角却噙着一抹笑意。
沈亦晴答应家人,收拢心思好好读书。他们相聚的时间越来越短暂,常常只是握着手,安静地并肩而坐。“总有一天,我们会是自由的。”她的语气柔和而坚定,似乎透过生活的迷雾,看到此后十年、二十年,或者是更遥远的将来。
我讨厌他们这种笃定,多想跳在水泥台阶上,摇着顾淮北的肩对他大喊:“不要弄丢我,再也不许弄丢我。” 然而他们看向彼此的目光那么专注,早就遗忘了我的存在。
亦晴没有辜负大家的希望。学校门前红色的光荣榜上一直有她的名字,她去了遥远的北京,读最好的大学。那时顾淮北刚刚从职业学校毕业,去一家汽车行做机电维修的小工。在他手上,冰冷的机械仿佛就有了生命。他看得懂复杂的图纸,也能听懂发动机的声音;同时他又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匠人,和老技师学习喷漆、镀膜、封釉,很快便青出于蓝,经他修复的车光亮如新。工作中的他专注而又满足,或许只有那一刻,他能暂时放下对亦晴的思念。
然而这种满足无法填补他生活的每一个罅隙。在人闲暇时,内心的孤寂就会无限膨胀。他依旧背着家人去骑摩托,夹克衫上总有江风的味道。那种清冽的空气浸透了他的身体,难道不会感到寒冷吗?
我在巷口等他。站在老槐树的水泥护栏上,我几乎和他一样高。我张开双臂扑到他怀里,用疼惜的语气在他耳边轻声说:“就让我代替她,好好照顾你。”那一年我八岁,顾淮北已经二十,肩宽腿长,完全是大人的模样。他一愣,大笑着叫我小傻瓜,然后揉乱我的头发,背起我回家。
他和亦晴在每个假期见面。他们不再是小孩子,家长无法阻挠二人的约会,所以我这条栈道被完全废弃,长出了荒芜的野草。我不知道他们一同去哪里,有怎样的拥抱。我也不去想那些事情,因为他们的重逢毕竟是短暂的,在一年里更多的时光中,顾淮北是属于我的。每次亦晴离开后,他都会沉默一段时间,我寸步不离守在他身旁,等待他的怀抱重新温暖,重新变成我熟悉的模样。
然而他的沉默越来越凝重。某一天甚至有警察找到大院,说要他接受配合,调查一起交通事故。骑车的老人被撞倒,昏迷不醒,顾淮北将他送往医院,而他的摩托车头恰好有损伤。顾淮北解释说,自己前一日撞在了隔离墩上。可是没有人相信,他面对的是周遭怀疑的目光。
只有我坚信不疑,在片警小周叔叔来办事时,我推搡着他大喊:“淮北哥哥是冤枉的,你们都是坏人!”小周叔叔哭笑不得,连连解释交通事故不属于他的职责范围。好在当事人并无大碍,隔几日便清醒过来,并且没有栽赃顾淮北;同时也找到了目击证人,证明顾淮北的确驾着摩托车,撞在隔离墩上面。
沉冤得雪,顾淮北请我吃冰棒。坐在老槐树下,我拍着他的肩膀,凝视着他的眼睛:“我相信,你不是会逃跑的人。”
他笑:“你应该相信,我的技术不会那么差,撞到人。”
我已经学会了反驳:“技术好,怎么会撞到护栏?”
顾淮北无奈:“路边忽然窜出一条黑狗……谁知道它怎么那么黑!”
我忍不住笑出来,像亦晴一样,用药水帮他擦着额头上的伤。他轮廓清晰的眉骨上隐约有当年的疤痕,我多想用力地抚平那道印记,也抚平他心中的那些不快。如果不是走神恍惚,车技一流的顾淮北,怎么会为了躲一只狗撞在护栏上?
他似乎看出我的执念,轻轻攥着我的手,低声叹息,说:“你这个小家伙啊。”
那一年我十岁,开始学会,要保护自己最重要的人。
四、
亦晴毕业后没有回到家乡。那两年她的父亲生了一场重病,几乎耗光家中的积蓄,她说小城微薄的收入无法支撑沉重的经济负担,所以选择留在北京工作。顾淮北已经成为小城里最炙手可热的汽车修理师,挺拔英俊,有多少或清纯或热烈的姑娘含情脉脉地凝望他,撩拨他他,顾淮北都置若罔闻。那一年的生日,只有我陪他一起庆祝。我们都是本命年,他送我一支红色的发卡,我亲手编了一个如意结,吊在他的钥匙扣上。
大城市里大概真的遍地黄金。两年后,亦晴不仅还清了家中的债务,还带回一张银行卡,我才知道在她父亲病重时,是顾淮北帮她垫付了学费。她依旧清丽动人,然而曾经柔和的脸庞变得僵硬,声音也冷冷的。“至少在经济上,我不再亏欠你了。”她这样说。
顾淮北沉默片刻,轻声哂笑:“你说的对,总有一天,我们会是自由的。”
然而这自由只属往新天地的沈亦晴,她说我们已走得太远,已没有话题。顾淮北无处遁逃,只身困于闭塞的小城和昨天的回忆里。
他天天听着《单身情歌》,抽烟,喝酒,飙车,满腮胡茬,神色颓唐,反复细数一个多情的痴情的绝情的无情的人给他的伤痕。没有谁能劝阻他,只有我冲上前:“不许你这么堕落!”我抢过他手中的烟,狠狠吸了一口,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。烟雾从我的鼻子、嘴巴,好像还有耳朵中冒出来,缭绕的雾气中我像个火车头,呛得眼泪都留下来。
顾淮北哭笑不得:“你还要再抽一口试试看么?”
“试就试,有什么了不起!”我盯着他的眼睛,那像是一口波澜不惊的深幽古井,“顾淮北你记住,你做什么,我就做什么!你要试试看么?!”
他没有再做什么,他只是消失了。我找不到他,但是我不敢也玩消失。我怕他什么时候回来了,会找不到我。我就在巷子口等他,日复一日,哪怕站成一棵树。
好在顾淮北没有消失太久,几天后他重新出现,理了短发,刮了胡茬,又是我熟悉的清爽俊逸的淮北哥哥。他的眼神依旧清澈,但却多了我看不懂的沉静。他依旧揉着我的头发,笑着说:“因为有安安在,我怎么也不敢变的太坏。”
我跳起来扑到他怀里,天知道我多怕他一去不回。那一年我十四岁。罗密欧和朱丽叶在这个年纪已经可以为彼此去死,我没有那么壮烈,我只想和他一起简单地生活。
以前的以前,以后的以后,陪在顾淮北身边的,只能是我。
顾淮北失去了相爱八年的女朋友,现在他身旁只有我一个姑娘。我在心中暗暗希望,他是在等我长大。我知道自己聪明伶俐,有顺风顺水的课业,讨人喜欢的面庞,邻居们对我赞许有加:“老骆家的安安,长大后一定不会输给亦晴。”可是我不想,我才不要变成沈亦晴,我必须变成和顾淮北一样的人,而不是不同的。
我最大的幸福就是坐在顾淮北的摩托车后,环着他的腰,将脸颊贴在他后背上。他带着我郊游,爬山、划船,在池塘边垂钓。我坐在他身旁的青石上,赤着脚摇摇晃晃,最初只能踢到到水面,渐渐脚掌便可以浸入水中。我已经不需要站在水泥坛上,就能拍到顾淮北的肩膀。
夏夜里我们在葡萄架下乘凉,一人捧着半只冰镇西瓜,不顾形象地用勺子挖来吃。他唇边还沾了一粒瓜子,像个小孩子。我伸手摘下来,又看到他鬓角一根短短的白发。我凑上前去,用指尖拔下来。我们距离如此之近,可以清楚听到他的呼吸。还有他温润的双唇,似乎轻轻碰在我额头上。
时间在这一刻,仿佛凝滞了。
顾淮北忽然向后仰身,似乎要躲开我的手。“不要拔了,还有很多。”他笑得局促,“岁月如飞刀,看,安安都是大姑娘了。”
是啊,邻居们也曾打趣,说安安这样缠着淮北哥哥,他怎么找女朋友?于是我试探着问,他希望找一个怎样的女朋友。他随口答道:“身材惹火,美丽婀娜。”
我用力挺了挺胸:“这样吗?”
“你这个小家伙。”他轻笑,目光投向远方,“其实,能安静坐在一起的人,就好。”
我侧头:“那不就是我?”
顾淮北笑声爽朗:“你?你是一只小跟屁虫。”
我扑过去扯他的嘴巴,心中却默想:“那又有什么关系,就让我跟你一辈子。”
五、
我以为这样的时光悠闲而冗长,像童年午后的迷梦一般,日复一日,永不结束。然而我马上就要清醒地面对现实。暑假后我去高中报道,学校在郊区新建了校舍,要求所有的学生都住校,只有周末才能回家。即将到来的离别让我无比惶恐,拉着顾淮北约法三章:“不能和别的女生去逛街,不能带别的女生吃东西,不能让她们坐摩托车的后座。”其实我恨不得约法三十章,或者将他卷起来塞在书包里带走,那样最好。
少女们在熄灯后常常谈起关于未来的理想。我没有片刻犹豫,斩钉截铁回答道:“做个贤妻良母。”众人讶然:“你?每天风风火火,爬树翻墙,像个假小子。”我自幼受顾淮北熏陶,精力旺盛,恨不能飞天遁地。然而我的温柔羞涩,内心的千回百转,只留给他一个人。在他面前,我才哭的笑的像个小女生。
然而大人们才不会询问我的理想,他们为我选择了一条看起来光明顺达的康庄大道。在填报高考志愿时,我和父母发生了激烈冲突。他们不满足于我只报省城的师范院校,口口声声说那是浪费了我的天资和分数。连顾淮北也不支持:“为什么大吵大嚷?你懂不懂得体谅爸妈的辛苦和期望?”
“那是大人的心愿,为什么要强加给我?”我撅嘴,“我不想去北京上大学,我不想离开你。”
顾淮北蹙眉:“说什么孩子气的话?”
我低声啜泣:“我害怕,怕会失去你……”还有后半句憋在心里,怕走上亦晴一样的路。
“安安,我们在一起十八年了,怎么会因为分开短短的几年,你就失去我?”顾淮北轻叹,将我抱在怀里,“就算失去全世界,我也不会不要你。” 说这番话的时候,他眼中藏着一泓深潭,双眉是横卧潭口的遒劲古木,那上面有一道隐秘的疤痕。我轻轻抚摸着他的眉骨,将脸颊贴在他的胸口,听见一颗心沉稳的跳动。
他像儿时一样抚摸着我的头发:“不要再犟了,否则你爸妈会埋怨我的,埋怨我带着你,把心都玩野了。不要让我为了你而负疚,没有人承受得起。”
顾淮北的拥抱,于我而言是无声的承诺。为了他不被埋怨指摘,也为了父母的白发和憔悴面庞,我屈服了。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,我指给他看那个刻着校名的红章:“到此为止,是别人帮我选的路。”然后我摊开他的右手,将自己的手郑重地放入他的掌心,“以后的路,是我自己选的。”顾淮北捉住我的手,用力的握了握,那一刻我以为盛夏所有的花都在为我绽放。然后我听到他的声音:“你一直是我的好妹妹,我为你自豪。”
他问我想要什么样的礼物。“要什么都可以吗?”我急切地想要告诉他,十八岁的我和他一样,也已经是个大人了。
他颔首:“要星星月亮都可以。”
于是我大声说,我要一个男朋友。
他眨眼,笑得促狭:“不是有许多男生在排队吗?”
我抓住他的衣襟:“我只要面前的这一个!”
他依旧微笑:“要星星要月亮都可以,唯独这个,不可以。”他说在最好的饭店预定了酒席,可以请上我的同学和好友;他说,会带一个人来给我认识,那是他的女朋友。
在我读高中的这些年里,他竟然在和别的女生约会交往。我惊愕地立在原地。我们的约法三章算什么,一个孩童的戏言吗?我们的拥抱算什么,劝服我离开的缓兵之计吗?顾淮北,我最信任、最依赖的人,你怎么能如此隐瞒,如此欺骗,如此辜负我的信任和真心?
“你做的一切,就是为了把我从你身边赶走,是不是?”我想起他的劝说,胸口要炸开,“你太虚伪了!”
“我只是希望,你去最适合自己的地方。”
你难道不明白,你在的城市,就是我最想去的地方。我气急:“你为什么要选择别人,我不漂亮不可爱吗?还是因为你比我大12岁?82岁的科学家都可以娶28岁的小妻子。”
顾淮北摊开双手:“可惜,我不是科学家。我只是一个修车工。”
我发疯地捶打他,一次次扑到他怀里,一次次被他推开。顾淮北扶着我的肩,目光穿透我的眼睛:“你和我之间的差异不是年龄,而是不同的世界。”
“我毕业就回来,或者,我现在就不去了!”
顾淮北轻叹:“亦晴也这样说过。”
这名字是大魔咒,是我和他之间无法翻越的千山万壑。我泪流满面,苦苦哀求:“相信我,我和她的感情不一样。”
他怅然叹息:“当初我们都以为自己的感情与众不同。然而到最后,没有谁会不一样。”
原来当年亦晴亏欠顾淮北的,不仅仅是两年的学费,还有他关于爱情的憧憬与信任。
六、
我木然地来到大学,仿佛只带走了一具躯壳。镜中的我渐渐变得陌生,长发微卷,目光流转,青春而妩媚。自然有男孩子追求,我漫不经心地和他们约会交往。然而每当槐花满枝,那种甜香的空气就变得令人窒息。每到这个季节,我心中就住着一头狂躁的野兽,撕扯吞咬着五脏六腑。我在人前大笑,到了夜深却难以入眠,白天上课困乏,便一杯杯地喝着黑咖啡。
经年累月,我患上轻度的胃溃疡和严重的偏头痛,疼到无法忍受,眼前便会出现幻觉,透过碧绿的枝叶和一串串的白花,看到那株老树下的少年和他肩上高举的小女孩。这场景总能让我失神,这份思念却无处投递。我在电话里对着母亲哭泣,说我想回家去。我最想回去的不是故乡,而是一去不返的童年。
不多久后,在我21岁生日时,顾淮北来到北京。他说要参观一场盛大的车展,父母挂念我,托他带来一些家乡特产。追我的男生严子聪等在宿舍楼下,问:“这是谁?”
“老家的亲戚。”顾淮北替我回答,他帮我和同寝室的姑娘调整了自行车,一直磔磔作响的挡泥板和链条盒各归原位。女生们一致赞叹,说:“哇,比起来周围的男生手太笨了。”严子聪脸上挂不住:“社会分工,各有所长,我读的又不是蓝翔技校。”我很想替顾淮北辩驳,可是他面色平静,没有半点重逢的惊喜和激动。想起他残忍的隐瞒和拒绝,我心中愤愤,决定不为他讲半句好话。
出于礼数,我邀请顾淮北参加生日宴。席间严子聪滔滔不绝地分析着国际形势、国内民生,指点江山、慷慨激昂。顾淮北自始至终只喝了一杯啤酒。和严子聪相比,他的脸不再是青葱少年的棱角分明。我忽然觉得悲凉,怀念起那个吸烟、喝酒、飙车的顾淮北,那才是他肆意飞扬的青春,难道已经为了另一个人而燃尽?
散场后朋友们识趣地散去,因为严子聪邀我去城中继续夜游。顾淮北站在人群外看着我和一群好友拥抱告别,像一个局外人。我要单独赴另一个男生的约,在这暖风宜人的夜里,他不担心、不嫉妒、不紧张吗?而他不发一语,冷静的神色让我恼怒愤恨。
在湖边水畔,严子聪精心挑选一间小店,格子餐布上烛光摇曳,萨克斯风奏着轻柔曼妙的爵士乐,他送上的玫瑰美艳芬芳。我心不在焉,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刚顾淮北的身影,他有没有目送我离开,神色落寞还是无动于衷?我为什么没有回头看一眼?
回去的路上严子聪试探地牵起我的手,在街口的巨幅霓虹灯下,他俯下身来,双唇几乎擦过我的。我忽然全身僵硬,这样忽如其来的亲密令我反感。我是属于顾淮北的。哪怕他不在乎,我也只能属于他。我拍打着严子聪的手臂,想要将他推开。然而男女的体力悬殊在此刻尽显无遗。微醺的男生喃喃地述说对我的迷恋,胡乱地吻在我的面颊和鬓角。我被他钳制在怀里,躲也躲不掉,急的就要哭出来。
和所有故事中一样,我的盖世英雄在此时从天而降。顾淮北不知从哪里冲出来,一把扯开严子聪,将我护在身后:“勉强一个女孩子,算什么男人。”
严子聪尴尬恼怒,啐了一口:“背后偷偷跟梢,又算什么男人。想追骆安颜,拜托你有点自知之明,一把年纪,还是个修车的。”
“她是我最重要的妹妹。而且我靠手艺吃饭,光明磊落;总好过读了两本书,就拿来炫耀。”顾淮北和严子聪身高相仿,但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镇定,“你在饭店说了那么多,不过是引用《君主论》的观点,第十七章,论残酷与仁慈。”
严子聪悻悻离去。激烈的撕扯让我精疲力竭,在顾淮北身边放松下来,再也走不动。我坐在路边的长椅上,披着他的外衣,上面有让人心悸的熟悉气息。
“冷么,还是胃疼?”他环住浑身战抖的我。我拉过他温暖的大手,覆在肚子上。他身体僵硬,像初谈恋爱的小男生一样笨拙无措,然而没有闪躲,语气不知是宠爱还是呵责:“听你妈妈说,最近你的身体一直不好。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?”
“如果我病得要死了,你才能来看我,那就让我死了好了。”我口无遮拦。
“又说蠢话。”他蹙眉,“找一个好男生,好好照顾你……不过不是那种狂妄的小子。”
想起严子聪,我笑:“没想到,你还看过《君主论》?”
顾淮北的笑容尴尬而沧桑:“很久以前,为了和她有些共同话题……”
我缄默,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他,前不久的老乡会上,我见过亦晴。她结婚了,儿子不到一岁,体态丰腴,从不食烟火的仙子变成俗世中的家庭主妇,为了谁热牛奶谁多睡了一会儿的琐事和老公拌嘴。她坠入凡尘,迅速老去,变成无聊的大人。
而即使沾染了岁月的霜尘,顾淮北依旧像眉目清朗的大男孩。他有了自己的车行,许多老顾客照顾,生意兴隆。这两三年他换过女友又分手,这年龄尚未谈婚论嫁,在小城里是个异数。他一定是在等我长大,所以不舍得让年华逝去得太快。定然如此,他才会千里迢迢来探望我,才会默默跟着我,见不得我受一点委屈。
想到这些,我忽然有无比的勇气。顾淮北没有信心,就让我给他信心。时光可以改变别人,但无法改变我的信念。对他的爱与生俱来,无可替代。“你可不可以多给我一些时间。”我仰起头,“让我把一切证明给你看,我有拥有一切的能力,但是为了你,我什么都可以不要,什么都能够放弃。”
顾淮北的下巴轻轻搭在我的头顶:“安安,我相信,我一直相信你。”
六、
告别顾淮北,我洗心革面,剪短长发,退回严子聪的礼物,也拒绝别人的邀约。毕业后我找了一份风光体面的工作,和顾淮北时常联络,每次电话或通信,我都会以“你要等我”作为结束语。这句话说上一百次,仿佛便相信,他真的在等我。
同学会上偶遇严子聪,酒过三巡,他扭头问我:“你哥那个老男人呢?光明磊落,哼,他对你才是居心不良。要不一把年纪不结婚,难道有什么隐疾?”如果不是心存惦念,顾淮北何苦独身多年?这样想,我便原谅了严子聪的语气刻薄。我已经写好辞职信,这就回家乡去。我要在第一时间告诉顾淮北,名利如浮云,沈亦晴无法放弃的,我都可以。
我满心憧憬回到故乡,迎接我的,却是他已有未婚妻的消息。顾淮北,你再一次辜负了我的热忱与期盼。她是小城里的姑娘,只比我大三岁,简单的面容,简单的性格,清水一样。讽刺的是,她便是从省城师范学校毕业的。她平凡普通,然而每一步,走的都是我最向往的道路。
顾淮北若无其事,带我吃遍老城的路边摊,历数童年记忆。我坐在摩托后,脸颊贴紧他的后背,真希望像童年电视里那则新闻一样,和他一同在高速行驶时摔倒在路边,零落成泥碾作尘,便可以永生永世不分离。
他在巷口将怀中哭泣的我推开:“再也不要这样了。所有的熟人都看着,我不想让她有任何误会。”
我失声痛哭,从何时起,我不再是他最宠溺的人。我向着顾淮北大吼:“为什么又骗我?你为什么一直不相信我,不相信我能为你放弃一切?”
“我没有骗你。我一直在等,等你学会照顾自己。”顾淮北语气平稳,波澜不惊,“我不是不相信你,只是不再相信自己。对不起,原谅我的自私,我没有勇气再经历同样的事情了。我已经过了不顾一切,为一时激情而和现实打赌的年纪。”
“一时激情,一时是多久,是我喜欢你的这二十多年吗?”我潸然泪下,“你向现实低头了吗?还是你真的爱她?”
“是啊,我真的爱她……她也爱我。”
这样的理由,让人如何辩驳?我泪中带笑。是啊,你是顾淮北,谁能不爱你。
我在童年钓鱼的池塘边安静地坐了很久,波光粼粼的水面充满魔力,让人想要纵身跳下去。然而冷风吹来,我想起两鬓斑白的父母,渐渐冷静下来,决然起身,离开这伤心地,一刻也不要停留。
我接受了公司派驻海外的职位,要去一个没有顾淮北的国度。一个任期四年,也许我会去两个任期,或者更久。我会认识许多人,他们都和顾淮北不一样。我的父母也退了休,决定搬回山明水秀的老家。在举家搬迁的前一晚,我最后一次见到顾淮北。在巷口的大槐树下,我问他:“你真的一直只当我是小妹妹吗?告诉我一句实话,有没有那么一个瞬间,在你心里,我不是一个妹妹?”
“如果说有……”顾淮北沉默半晌,脸上依旧挂着若有似无的微笑,“让我说什么呢,一个小女儿?”
我流着泪,努力让自己笑出来。他拭去我脸颊的泪痕:“这样多好,让我记住你最美的样子,安安笑起来最好看了。”
“那就再看我一眼吧,因为我再也不会回来。”我说,“来,闭上眼睛,送你最后一件礼物。”于是在白色槐花的芬芳中,我吻了他。我终于将最初的吻,还给最爱的人。从今后,我便可以忘记自己忘记天地,试着忘记你。
我爱顾淮北那么久,如果是20多岁才结识的心上人,过了二三十年,应该已经相守到白头了吧。那一年我25岁,青春正盛,爱情却已经老去。
七、
离开故乡的那一天,大雨滂沱,好在是清晨最早的一次航班,飞机得以准时起飞。周围雨雾迷蒙,好像汇集了全世界的眼泪。舷窗外看不清越来越小的家乡,我却似乎听到有人穿透迷茫白雾,呼唤着我的名字,安颜,安颜。
关于是否喜欢我,顾淮北自始至终保持缄默。但妈妈说,知道我在电话中泣不成声,他立刻便定了去北京的票。回来后,在每一个春夏之交,他都会长久地坐在巷口的老槐树下,安静地抽出一支烟,却不曾点燃。
我不再琢磨这一切的含义,我要学着将顾淮北忘记,哪怕用一生的时间。离家不久后我在电视上看到一则新闻,我们出发那天,机场高速路发生车祸。那真是一则悲伤的新闻,画面上有滚落的黑色头盔,一只手紧紧攥着钥匙,上面似乎拴着一只老旧褪色的如意结。
我不相信那是顾淮北,那几天他忙于筹办婚礼,春风得意,又已经添置新车,怎么会骑着摩托出现在清晨的高速路上?而且他自己也说过,他的技术不会那么差。我恪守诺言,再也不去联系他,也不追寻打探事故的任何细节,权当我不想原谅他自以为无私高尚的选择和善意体贴的欺哄。我宁可一直记恨他,在我的心中他已经有了儿女,带他们去摘槐花,去塘边钓鱼。